书画名家尹瘦石先生,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忠厚长者。他比我年长22岁,却开口呼“老包”、题款称“吾兄”,使我这个小字辈听了、见了无地自容。
我与尹瘦石先生相识于1986年。那一年我在新闻媒体上挑起了一场关于开放国内文物市场的大讨论。讨论的阵地主要在《人民日报》(海外版)及我供职的《文艺报》。导火线就是那篇发在《文艺报》上的拙作——《新琉璃厂面面观》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报刊文摘还全文播放了这篇文章。此文播放后,京城文化人反响较大,可是《文艺报》的重头戏是在文学,我的顶头上司不让我把精力和版面过多地放在文物市场上。于是我决定以文责自负的个人署名而不以“本报记者”的名义写文章。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是《开放国内文物市场之我见》,寄给了人民日报(海外版)的一位老编辑,他很快将此文放在二版(理论版)的显要位置发表,由此引发了文物界的一场大讨论。为了争取后援和听取反应,我来到了当年住在《人民日报》宿舍的尹瘦石(尹夫人是人民日报的医务人员,夫随妇住,住进了民字楼宿舍),见面自报家门,他听到我的名字后,第一句话就是“噢,你就是包立民哇,你的关于开放国内文物市场的文章拜读了,我支持!”如此坦率,如此直接了当,在我访问的司局级领导干部中(当时他是北京画院副院长)并不多见。从此开始了我们频繁的往来。尤其是他搬到西坝河小区后,与我的住家近了,只有一桥之隔(三元桥),傍晚散步,溜溜达达就可走到他家,品茶、聊天,赶巧了尹夫人留饭,他就从酒柜里取出茅台、五粮液与我对饮几盅。
尹先生擅长绘画,以画马名世,与韦江凡、刘勃舒并称徐(悲鸿)氏三传人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比较了他们三人师承的特点,写过这样一段话:“韦江凡得其肉,刘勃舒得其骨,尹瘦石得其腾跃之姿。”尹先生看到了这篇文章,一次他笑着对我说:“看来你对我画马的评价不高啊!”平心而论,我对他的马没有跳出徐氏藩篱,的确不敢妄赞,可是作为一位已享盛名的书画家,居然不以为忤,能有此雅量,令我十分敬重。他升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后,我非但没有远离,相反总是坦诚直言,对文艺界的种种怪现状发表意见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这也许是重要原因之一。
我敬重尹瘦石的人品,也欣赏他的书品,书如其人,用在他的身上是最确切不过了。说句实话,尹先生的青少年时代,家境清贫,又赶上兵荒马乱,14岁进江苏省立宜兴陶瓷职业学校,学习制陶,三年后毕业,任县立小学教师,17岁就参加了工作,从学历上看,确实不太高。可是八年抗战流亡桂林、重庆期间,他结识了一大批国内一流的诗词家、作家、艺术家,诸如柳亚子、茅盾、丰子恺、欧阳予倩,并终日与他们为伍,谈诗说文作画,他正值青春年华,又勤奋好学。当年他曾为集居在文化城——桂林的一大批文化人造像,《柳亚子造像》、《沈钧儒像》都成了历史的见证。应该说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十分珍贵难得,使他补上了文科大学课——比任何名牌大学还要名牌的大学课,朝夕相处,耳濡目染,潜移默化地在他身上种上了文化人的底蕴。这种底蕴,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凡与尹先生交谈过的人,都可从他身上感受到这股浓郁的文化人气息;凡与尹先生交往深的友人又可体会到他较强的文化人品格。这种文化人的气息和品格,潜移默化地进入了他的书法作品。因此,读尹瘦石的书法作品,有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。的确用得上“观其书可见其为人矣”这句老话了。
我先后请尹先生写过两副对子,联句都是我集的。第一副对子用的是武进乡先贤大诗人黄仲则的诗句:
十有八九皆白眼,
百无一用是书生。
这两句诗出自《两当轩集》,写的是孤傲清高,不与人同,不招人爱的穷书生,这个穷书生是谁呢?是两当轩主人黄仲则,又不全是黄仲则。凡是同时代或不同时代深爱黄仲则的同病相怜者,均可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,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不知尹先生是否也看到了中青年时代自己的影子,反正他高兴地写了这副对子。我与黄仲则是小同乡,亦属武进,故当尊称他为乡先贤;尹先生原籍宜兴(古称阳羡),曾属常州市(古称陵)管辖(现属无锡市),与武进是大同乡,因此之故,他题款称我为乡兄(岂不折煞小生)。
第二副对子是我集宋代西诗体开派大诗人梅尧臣与其妻的一段对白:
吾之修史犹猢狲入布袋矣!
君于仕途若鲇鱼上竹竿邪?
关于梅尧臣(字俞圣),欧阳修在《古文观止卷十·梅俞圣诗集序》中有一段记述:“予友梅俞圣,少以荫补为吏,累举进士,辄抑于有司。困于州县,凡十余年。年今五十,犹从辟书,为人之佐,郁其所蓄,不得奋见于事业。其家宛陵(安徽宜城),幼习于诗。自为童子,出语已惊其长老。既长,学乎六经仁义之说。其为文章,简古纯粹,不求苟说于世,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。然时无贤愚,语诗者必求之俞圣。俞圣亦自以其不得志者,乐于诗而发之,故其平生所作,於诗尤多。世既知之矣,而未有荐于上者。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,二百年无此作矣。虽知之深,亦果不荐也。”
在中国文学史上,梅尧臣是一位杰出的诗人,他领革新北宋诗歌的一代风骚,反对绮丽靡习,力主古淡清新的诗风,反对虚假的歌功颂德,主张真实描绘民间疾苦。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称颂他的诗已超过了元禾真白居易,“突过元和作,巍然独主盟”(《剑南诗稿》卷五十四),还推崇他是李白、杜甫之后的大诗人:“李杜不复作,梅公真壮哉!”(《剑南诗稿》卷六十)这样一位杰出的诗人,为什么连进士也考不上,要靠祖荫才封得一官半职——建德县令之类的七品芝麻官?为什么谁都认为他有才学,却没有人(包括欧阳修在内)举荐?要说当时欧阳修地位也不低了,官至枢密副使、参知政事,相当于副宰相,又是北宋文坛的泰斗,用苏辙《贺欧阳副枢启》的话来说是:“位在枢府,才为人师,兼古人之所未全,尽天力之所难致,夫复如何?”如此高位的欧阳修,对如此深知的老友都不举荐,还有谁来力荐?
当然欧阳修也不是没有想荐梅尧臣的念头,“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,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,荐之清庙,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,岂不伟欤”,诗序中的这段话就是欧阳修曾经设想举荐老友的理由和证据。不过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,这是为什么?我认为理由很简单,怎么可能让一个写惯风(讽刺作品)的诗人去改写雅颂(歌功颂德的作品)呢?套用今天的一句话来说是,怎么可能让一个“缺德”派(惯写讽刺诗)的诗人去改写“歌德”诗篇呢?退一步来说,梅尧臣果真当上了朝廷命官,当上了歌德派诗人,那末梅尧臣还可能是原来的梅尧臣吗?世上岂不是要少了一个天才诗人而多了一个政客歌手吗?
要说欧阳修一点也没有荐用梅尧臣,也不符事实。当他受命与宋祁一起编纂《新唐书》时,马上想起这位文风简古纯粹的老友梅尧臣,并请他出山。可是梅尧臣似乎不领这位老友的情,回家对老伴发了一通牢骚。传说这副对话式的奇联,就是他与老伴合作的产物。
我说这是奇联,奇就奇在联文采用对话的形式,对得如此自然贴切,天衣无缝;奇就奇在比喻奇特、巧妙,巧夺天工,用“猢狲入布袋”来比喻请诗人编史,英雄无用武之地;再以“鲇鱼上竹竿”来形容多穷而少达的诗人于仕途无缘无望;奇就奇在用虚词对虚词,一感叹一设问,一正一反勾勒出梅尧臣此时此地的神态和心态。较之黄仲则的前联,此联似乎也更符合我的境遇和个性。尹先生也许看出了这一点,因此在书写时,更为潇洒自如,一气呵成。观之者无不叹曰,这是尹老书作中的上品!